2009年2月9日晚，位于北京市东三环的中央电视台新址北配楼突发火灾，导致一死八伤。柴程 摄
央视大火系列案被部分发回重审，原定于2月22日开庭，但因故被法院取消。
意外的发回重审，使已经刑满的被告人、央视大楼外墙供货、安装商中山市盛兴股份有限公司质检员李书志仍和家人铁窗相隔。律师告诉记者，发回重审的原因是李书志被法院在法定幅度之外减轻了刑罚，但最高院审核未准。
减轻处罚的理由是，“鉴于本案特殊情况”。围绕着“特殊情况”的真相，记者展开调查。
主要人物
外墙供应商质检员 获刑两年半
按照二中院作出的判决书，2012年1月9日，是李书志两年半刑期届满的日子。
李书志今年38岁，湖北麻城农民，曾在中国幕墙业的龙头企业中山市盛兴股份有限公司打工。2006年12月任央视B标段项目部质检员，2008年8月从盛兴公司辞职。
法院审理查明，盛兴公司负责央视新址B标段幕墙设计、供货和安装。2006年12月，盛兴公司与廊坊市华能建材公司签订供货合同，由华能公司向盛兴公司承包的中央电视台新台址工程供应阻燃等级为B2级（阻燃）的挤塑保温板。
此后，盛兴公司又擅自变更供货厂家，违规购进北京天匠建材公司未经检验的保温板并用于幕墙施工建设。
天匠公司、华能公司在生产原料、生产工艺及检测手段均不合格的情况下，组织人员生产挤塑保温板，并从其他厂家购买挤塑保温板，在未经检测的情况下销售给中山盛兴公司，用于央视新址文化中心工程。
发生火灾后，有关部门检测发现，保温板的阻燃性能均未达到B2级。不合格的保温板导致燃烧范围迅速扩大，给之后的控制、救援、扑救带来困难。
李书志作为质检员，在未取得挤塑保温板的检测报告与合格证的情况下，仍允许施工使用，并未进行检测，其行为构成销售伪劣产品罪，判处有期徒刑2年6个月。
案件意外发回重审 刑满仍要被羁押
2012年1月9日，李书志的妻子到看守所（注：不是监狱）接丈夫回家。但她吃了闭门羹。看守所民警告诉她，李书志的案件已经发回重审，因此李书志仍要继续羁押。
她赶紧求助律师。李书志的辩护律师、北京市隆安律师事务所律师尹富强立即向二中院核实，得到确认。
尹律师告诉记者，李书志被法院在法定幅度之外减轻了刑罚，按照法律规定，在法定幅度之外量刑要经过最高院核准，发回重审的原因正是最高院认为量刑过轻，启动了审判监督程序。
他介绍说，涉案的保温材料价值100万元。根据刑法，销售伪劣产品，金额50万元以上不满200万元的，应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法院对李书志的量刑明显低于法定刑期。
减轻处罚的理由是，“鉴于本案特殊情况”。但“特殊情况”是什么，法院始终未作说明。
记者调查
市场：有机保温材料成为主流
从以往司法实践来看，“特殊情况”似乎适用于那些有特定的事件背景、如果死板执行法律反而会严重违背常理人情的案件。如北京市审理的象牙走私案，要严格法办的话，很多无意中从非洲带回象牙工艺品的游客均应被判死刑，而这些案件绝大多数被法院“法外开恩”，减轻了处罚。央视大火案中，“特殊情况”到底在哪里？就此，记者展开深入调查。
“有机保温材料，是随着‘节能减排’口号的提出成为市场主流的。”采访中，某房地产开发公司高管张华（化名）告诉记者。
2006年3月14日，十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表决通过了“十一五规划纲要”，首次提出“节能减排”的战略目标。
一年后，国务院出台“节能减排综合性工作方案”，要求强化新建建筑执行能耗限额标准全过程监督管理，对达不到标准的建筑，不得办理开工和竣工验收备案手续，不准销售使用。
随后，住建委发出通知响应，要求各地“确保到2010年底，全国城镇新建建筑执行节能强制性标准的比例达到95％以上”。基层建委成为开发商的“监工”，从规划许可、施工图审查、竣工验收备案环节进行监督检查。
住建部还对各地建委提出要求：“一级抓一级，层层抓落实，制定指标评价考核，未完成要追究责任。”
“这些文件，对房地产开发行业影响很大。”张华说。
外墙保温材料分为有机和无机两类。有机保温材料来源于石油制品，包括挤塑聚苯板、喷涂聚氨酯等；无机保温材料主要取材于石屑、玻璃，包括岩棉、矿棉、玻璃棉等。
在建筑行业从业10多年的某建筑公司高管李凌（化名）表示，2000年以前，我国的保温材料只有无机材料，其优势是防火性能好，缺点是保温效果差。尤其在北方，10厘米以下的施工厚度难以达到日后提出的“节能减排”要求。
他说，2000年以后我国开始出现有机保温材料。随着“节能减排”口号的提出，迅速成为主流，占据了八成以上的市场份额。它的最大优点是质量轻、保温、隔热性好。而它的最大缺陷，正是防火性能差，从而易燃烧，并且燃烧时烟雾大、毒性大。
而无机保温材料市场逐渐萎缩。中国建筑科学院高级研究员季广其表示，生产无机保温材料本身就不符合节能减排的要求，其生产过程的能耗高于生产有机保温材料的能耗，温度达到100摄氏度就可以生产可发性聚苯乙烯板，而要把岩石熔化后生产岩棉，温度至少要达到1000摄氏度以上。
采购：建筑商移花接木 失于监管
出于防火目的，国家颁发《建筑防火设计规范》，将防火材料等级分为A级（不燃）、B1级（难燃）、B2级（阻燃）和B3级（易燃）。无论是有机保温材料还是无机保温材料，均经过检测后被划分等级。
有机保温材料虽然有易燃性，但添加阻燃剂后，能够达到B2级标准。在房屋建筑中，开发商可根据实际情况，选择相应级别的保温材料。
业内人士告诉记者，简单地说，B2级的有机保温材料虽然也会燃烧，但着火点不会扩大，且有毒烟雾少，有防火效果。
这样的设置看似无懈可击，但它在中国式的行业潜规则之下，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李凌坦言：“实事求是地说，问题是出在建筑商这里。开发商都会对保温层的防火性能提出要求，但出于保温性能和节能减排的考虑，开发商提供设计图纸时，要求使用的保温材料都是有机材料。但有机保温材料是否加了阻燃剂达到B2级效果，看是看不出来的。”
采访过程中，李凌一再代表建筑商，抱怨开发商给建筑商留的利润太少。“很多建筑商，只能偷工减料降低成本，保证自己的利润。”他说。“降低成本”的方式之一，是偷偷使用未添加阻燃剂的有机保温材料。
“不做阻燃加工的话，价格能便宜一半。但两者看上去是一样的，鉴别的话只能通过试验，也就是用火烧。但很多建筑商给开发商以及有关部门提供的试验样品，和其在施工中使用的材料是不一样的。”
李凌说，在实际施工过程中，这个环节往往被开发商忽视。“建委、消防，按规定也是应该查的。但实际上，北京那么多工地，根本查不过来。反正我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政府的人来查”。
而保温材料的供应商和工程监理公司也有说辞。有媒体报道称，某保温材料供应商对记者表示：“建筑商订货不给正品的价，阻燃剂成本又太高，加了肯定亏本，所以从不生产合格品。”工程监理公司说：“权威检测机构都给合格证了，监理还较什么真？以后还想不想揽活了。”
在消防验收阶段，开发商客观上起到了“保护伞”的作用。开发商黄先生表示：“几次大火之后，消防部门在验收时已经很严了，不过还是能过关的。疏通一下关系，验收时还是能网开一面的，在小城市更是如此。”
在这种利益生态圈之下，有机保温材料埋下了无穷的火患。
质检：我的工作只有职责没有实权
调查一番后，记者似乎找到了法院所指的“特殊情况”。
质检员李书志，工作的技术含量并不高。公司没有为质检员配置专业的检测设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检查厂家的检测报告与产品合格证是否齐全。
他曾经多次向妻子抱怨：“我这个工作，只有职责，没有实权。”
在一审的法庭上，他也这样告诉法官：他在公司7年，时刻唯命是从。
2007年7月，李书志就发现施工中使用的一批挤塑保温板与原来使用过的产品有明显差异。但工期紧，进货后没人通知李书志，这批材料就直接上墙了。
李书志称，他向谷显树汇报了这一情况，但总承包方和监理方都没提出异议，施工继续进行。 自己也多次在周例会上提出有的施工材料无检测报告和合格证的问题，均无果而终。
李书志夫妻俩感情很好，李书志当初从盛兴公司辞职，正是嫌跑工程要四处奔波，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太少。
他没想到，2009年2月9日元宵节，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会发生“新中国成立以来建筑物燃烧最快的一例火灾”。
央视大火发生5个月后，已经辞职将近一年的李书志在家中被抓。
